日本观察:充满矛盾的社会

本文首发于 《财新周刊》 2024年04月01日第13期

从美国来日本已经整整一年了。春天鸭川边的樱花,夏天热海的花火,秋天上高地的红叶,冬天北海道的积雪。到现在樱花又要开了,不知不觉中经历了完整的四季。

想过写点什么,但初来乍到,怕写出来处处显得没见过世面似的。熟悉了,却失去了提笔写的兴趣。一年时间对我来说挺久,但认识人多了,知道在这里住了二三十年的,在不同领域扎根很深的人大有人在,你观察到的和他们比,可能都是肤浅的常识,一年,又算什么呢?

对一个地方的感观,什么时候写合适呢?待的时间短了写不好,长了不好写,真是一种自相矛盾的内耗。如果需要一个由头,“一年”也许可以算一个,不长不短,不深不浅。

这一年,因为访问学者的工作,有机会去了日本从南到北8个不同的都道府县,20多个不同的学校,从公立到私立,从幼儿园到大学,从文部省(教育部)“主流学校”到创新学校、“边缘”的残障儿童支持学校。因为我自己“伪学者”的身份,和日本优秀的思想者有深度交流的机会。再者,我一个人在东京带三个孩子生活,从区役所(政府)到医院、诊所、警察局、派出所、银行、邮局、快递站,衣食住行每个环节的生活都体验到了。而且,我在中国和美国生活各20年,在不同领域做过事,现在又是游走在日本的“老外”,保持了一个局外人观察这个社会的“特权”。这些加起来,也许能够给读者提供一些有价值的视角。

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我对日本的感受,“矛盾”也许是最恰当的。

矛盾一:无微不至与目中无人

前几天,一个美国朋友带着6岁的孩子来日本玩,暂住在一个朋友的公寓里。

他们第一次来日本,所以我在线指导:日式的浴室怎么用;门口一堆按钮的用途;洗衣机为什么有一个按钮写着“洗澡水”;厨房炉子上烤鱼炉是个啥,刀藏在哪里。当然还有垃圾要分成6类,怎么分,怎么倒。在一个不大的两居室里,整齐有序地收纳着各种用品都隐藏在哪儿了?

小娃有点咳嗽,于是告诉她下楼走路3分钟内有药妆店;5分钟内有便利店,两家7-11,一家罗森;8分钟内有两家百元店(我的最爱!)、各种小餐馆。当然还有地铁公交,可以去到我推荐的各个地方。

朋友在视频那边大呼,哇,这么方便!

2023年3月,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带着孩子们来到日本。一趟飞机,到了一个如此不同的世界,和在美国西岸的农村生活相比,简直就是两个极端。一个开阔静谧,一个接踵摩肩。无处不在的高楼大厦,成群的上班族,凌晨5点还在营业的居酒屋。与美国邻居开超级费油的大皮卡相比,东京的车都像被瘦身了的玩具车。这些场景与我曾经熟悉的工作生活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,似乎无缝链接上了被疫情隔断了的生活。当然,只是似乎。

孩子们没有我这样久远的记忆和对比。带他们坐夜间的百合海鸥线,电车在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中穿行,海,楼,船,灯,迅速地交错着出现和后退,让人眼花缭乱,像是开进了一部科幻电影。而脚下,都是精美的小店铺,处处干净整洁,人人彬彬有礼。有时候我走过这些地方,觉得走过了一整街的蜡像馆,从人到商品到食物,都觉得不真实。特别是食物,我一直疑惑,日本食物这么精美,但为什么看上去这么不真实。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, 因为日餐不“飘香”,色香味——眼见有色,入口有味,但少有弥漫的香气。

回想一年以前,初来乍到,看什么都新鲜。从厨房里可以自己站立的案板、便利店里的各种商品和服务,到超市里一人份的蔬菜、百元店里清理各种角落缝隙的小工具……当然,还有处处都安装的温暖的加热冲洗马桶坐垫!

那时候我也常常“哇!”,但当地的朋友总是一脸茫然——全世界不都是这样吗?不应该就是这样吗?只一年的工夫,足以让我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,面对朋友的哇哇叫,我成了平静的那一个。

日本社会从多个层次让人感到无微不至的关怀。第一个层次是产品设计,特别是消费品设计,吃喝拉撒睡每一个细节都有超级人性化的产品,而且设计制作非常精美,赏心悦目,方便实用,经常有你想都想不到的巧思。比方说,我在7-11买的咖喱饭,说明书告诉你,怎么把盒子折一下,便可以当架子,放在微波炉里会有一个角度加热,方便水蒸气跑出来。真是设计得匠心独具。

设计匠心独具的咖喱饭

类似的例子俯拾皆是,数不胜数。我想我要是学产品设计,在日本肯定每天受到暴击的感觉。

第二个层次是无微不至的体检和医疗。很多朋友可能都听说过各种关于日本医疗体系的人性化和先进,从体检到牙医、儿医、急救、手术都是无微不至。我记得一个诺言社区的朋友说,爸爸从上海来日本看病,才知道这里治疗时可以喊疼,住院可以是舒服的,听着真是让人心疼。 但是另一方面,看到一个分享,说在妇产科医院,哪怕没有麻醉,日本女性生产都很安静,都不喊的。而不喊肯定不是不疼!这也是一个矛盾吧。

第三个层次是无微不至的服务型政府。去区役所办手续,所有人给你服务都勤勤恳恳,一丝不苟,态度友好。如果表格有点不符合要求,他们也会尽量给你想办法,一看就是一个权力不能任性的地方。一个小例子,作为外国人,会拿到一本有英中日韩文的厚册子,里面从急救到垃圾分类、从社区服务到免费查体,都写得清清楚楚。

但另一方面,说日本又“目中无人”,你可能会很惊讶,怎么会?为什么?

我的孩子们在美国学校的校长是一位日裔美国人,她是成年后从日本到美国的。我去年跟她说我要去日本,本以为她会非常自豪地向我介绍她的国家,没想到她反问,“你为什么要去日本,去这个压抑灵魂的地方?!”我和她聊了才知道,作为一个对事业有追求的女性,也是两个女孩的妈妈,在日本社会是多么被“看不到”和受压抑。那之后,也才读懂上野千鹤子老师书里描述的日本女性,面对的是多年未改善的多重结构性困境。

根据全球性别差距指数(Global Gender Gap Index,GGGI)中关于性别平等指数,日本在146个国家和地区里排名125,是发达国家中最低的(中国排名106)。从入学到就职到报酬到晋升到社会福利,社会中对女性的结构性不平等无处不在。日本社会的另一种“习以为常”,就是对女性的目中无人。

在诺友群里有一个人问:朋友的孩子15岁,想去日本上学,有没有可能?群主无法回答可能还是不可能,要先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。男孩可以考虑男校,女校就没有那么多选择。如果进男女混合的学校(比如一些大学的附属中学),女孩要比男孩成绩高很多才可能获得与男孩同样的机会,而且这在日本已经是一个大家都普遍接受的事实。男校有着明显的优势。2022年东京大学新生录取,按人数排前20位的,有14个是男校高中。如果能进入某些男校,被东京大学录取的比例可以高达50%。

日本顶尖名校女性录取比例非常低。像东京大学、京都大学这样的“好学校”,女性的录取比例在20%左右,这其中也包括了文科专业,事实上,理科专业女生比例只有10%左右。你可能说这是理工科的大学,女生比例低很正常。但是放眼世界,同样是理工科大学的美国麻省理工学院,女性录取率已经到47%;哪怕是中国清华大学,女性也占到了35%。

在加入经合组织(OECD)的国家里,科学、技术、工程、数学(STEM)专业的毕业生中,日本女性比例是最低的。以至于一位诺友说,在东大的饭堂吃饭,感觉像进了男生宿舍。

在2018年前后曾爆出丑闻,有十几所大学通过暗箱操作,刻意压低女性分数,使她们无法被录取。虽然这几个案例得到曝光,涉及的女生也得到了赔偿,但是到2024年,女生比男生分数高,在招生时还是被接受的共识。更可笑的是,如果女孩被东大等名校录取,会因为太聪明而找不到夫君,也仍是社会共识,因为女性还是被认为居家是主要角色。

2024年3月,美国亚拉巴马州参议员凯蒂·布里特(Katie Britt)在拜登发表国情咨文之后,为了能吸引女性选民,在厨房里以一个“在家女性”的形象作了声情并茂的反驳演讲;结果因为“以60年代女性刻板形象出现在厨房”,遭到美国从左到右的群嘲,以至于斯嘉丽·约翰逊(Scarlett Johansson)做了一个模仿她的表演,一时火遍全网。而在2024年的日本,这种女性居家的社会角色不仅不会受到批评,反而备受推崇。差距令人惊叹。

斯嘉丽-约翰逊(右)在最近的 “SNL “短剧中扮演参议员凯蒂-布里特(左)(美国全国广播公司(NBC)的 “周六夜生活 “节目

上面说的只是学生,大学女性教授的数字就更低了!虽然号称“逐年升高”,仍然连20%都不到。

所以,一方面日本是民主宪政国家,有服务型政府、发达的服务业和市场经济,而且在1985年就通过性别平等的立法;另一方面,在教育方面对女性的明显的不公平是广泛的社会共识,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

日本教授,大学院(研究生)和学部生(本科生)的男女比例严重不平

矛盾二:儿童友好与教育畸形

可以说,日本是对儿童友好社会的榜样。如果你一早出门,会看到人行道上、地铁站里、公交车上,很多六七岁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孩子。我每次看都感到震惊,到今天还是。

日本街头总能见到孩子自行背着书包走路上下学

大家可能也都在各种社交媒体上,看过日本的幼儿园和小学对儿童身心发展的重视,从各种生活能力到户外运动,而且这种教育由来已久。我去离东京新干线车程6个小时的山口县萩市,在那里的明伦小学校旧址,看到80年前的学校运动会。男孩女孩都光着脚在土操场上奔跑跳跃,参加各种比赛。

对肢体受限的儿童,教育配置更是令人敬佩。家庭基本可以免费让孩子得到很好的照护和教育。我在东京访问一个给残障人士提供支持和服务的机构,校舍是以前的小学校改造的。有著名餐厅为其提供配方,残障人士做饼干售卖,既能创造收入,又宣传了理念。我认识的一位在读设计方面的博士,研究的内容是重病儿童患者的特殊衣服,孩子可能需要在不同的身体部位插管,如何在满足功能性的前提下让衣服好看、孩子爱穿。有这样的专业和行业存在,就让人可以管中窥豹,知道这背后的社会支持体系之完善。

这样的体系,首先需要政府给到很大的财政资源,另外需要社会形成对弱势群体的包容、支持的共识。有了这两个前提,还要有足够多的专业机构和公益组织。

作为曾经的母乳妈妈,我看到日本随处可见的母婴室也倍感温暖。在商场、火车站、博物馆,我见到全世界设备最齐全的母婴室、哺乳室,里面有给吸奶器消毒的机器,有热水,有舒适的沙发。公共卫生间都有放小宝宝的安全座椅,方便带小孩子的妈妈如厕。

日本的森林学校,自然教育也是世界一流。一土和日本的自然学校也有常年合作,从他们的机构和老师身上都学到太多。

但是,如果你是“正常”的孩子,日本的教育又存在非常畸形的一面。也就是中国人熟悉的“内卷”,以至于专门有一个词叫“教育虐待”。

2023年3月,一名家住佐贺县鸟栖市的九州大学一年级学生,将自己的父母杀害。原因是他常年遭受父母的教育虐待,只要犯错就会被狠狠责骂,如果成绩不好,就要跪着正座一小时以上听说教。即使做完了作业再去玩儿,父亲也认为孩子不学习而予以斥责。为了复仇,这个学生用刀杀死了自己的双亲。

日本媒体报道跪坐并遭受父亲斥责的新闻

“教育虐待”一词,是2011年由日本儿童防虐待学会提出的概念,指借由教育之名,给孩子施压造成伤害;让孩子超过最大容忍限度地学习;无视孩子的意愿,在成绩和未来出路上过分干涉等。社会还对“教育虐待”和“教育热心”的区别进行了广泛讨论,使成人清晰地了解两者的不同:

——教育虐待:将孩子视为自己的作品;孩子和自己的成功非常重要;自己觉得是好的,就坚信不移;

——教育热心:认为孩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;关心孩子是否快乐;一条路行不通,会选择其他路径

2019年,联合国儿童权利委员会向日本提出了改进建议:竞争过于激烈的制度和高压力的学校环境;社会的竞争性损害了儿童的成长。

教育虐待的影响是长远的,童年受到教育虐待的孩子,即使成年了也会有65%左右还在接受治疗,有的甚至会患上“复杂性创伤性应激障碍”。所以,这样“卷”,社会和个体都付出巨大的成本。

我看日本这些数据,会有很矛盾的心态,一方面,数据相当糟糕;另一方面,至少有数据,而且数据非常翔实,也有报道,有媒体曝光,有正常的公共讨论。这也是情况变好的必要条件,虽然远不是充分条件。

我去过东京外一个很普通的公立小学,问老师有多少孩子是在学校之后上私塾(补习班),老师一声叹气后说,80%。

你可能和当时的我有一样的问题:日本公立教育这么好,为什么要上补习班?

因为要考更好的中学,而每一个中学考的内容不一样,都不是公立小学会教的。如果进了某些中学,能上名校的可能性要大很多,因为名校进入大企业的可能性最高。大企业很大程度是不成文的终身雇佣制,随之而来的社会认可、福利等等加起来的红利,是差学校毕业生终身都无法超越的。

所以层层倒推过来,孩子需要小学三年级就开始课外补习,为了能占坑,很多一年级就开始了,有的甚至更早,幼儿园大班就去参加考试。学生放学后,回家稍作休息,晚上5点半到8点在补习班度过。自己带着晚饭,课间热饭吃。

我假装家长去过一个顶尖的补习班。中午过后,学生还没到,我问能否看一下教室,被允许我看监控。看到监控的一瞬间,我脊背发凉:五六个屏幕,每一个对着一间教室,每个教室都像一个大号的牢房,没有窗,白白的墙,一丁点装饰都没有,两排非常整齐的桌椅,像个大号牢房。从环境设计看,根本不应该是为孩子设计的。

补习班所有工作人员都穿黑色西装,打着领带,显然就是一个工业产品。正如大量中国家长熟悉的,他们有许多方法,让家长和孩子因为焦虑而买课。补习班每月考试,按照成绩调座位。为了保持成绩,孩子不仅平时晚上要去,甚至连春假、暑假、寒假都要参加补习,以实现“赢在起跑线上”。

这是“教育虐待”产生的社会结构问题。

日本社会有很多讨论,也有小说等作品讲这样对孩子和家庭造成的伤害。不仅学费昂贵(补习班费用和私立学校一年的学费一样高),而且孩子苦不堪言。青少年不登校、抑郁、校园霸凌都是常见问题。

2023年夏天,我和《教育市场化的边界》的作者塞缪尔·E.艾布拉姆(Samuel E.Abrams)专门讨论这些现象产生的社会规则和政策问题,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直播回放。

另外一个数据也值得关注。在日华人占日本总人口1%左右,但是在某顶级补习班,华人的孩子占到了25%。对中国人来讲,日本的“卷”再糟糕,肯定比不上国内,所以很多中国人第一反应,哦,“卷”啊,我们熟悉啊,擅长啊,比你日本人还会“卷”呢!但是,如果是为了“卷”,为什么来日本呢?何不留在北京黄庄“卷”呢?如果把日本“卷”成了黄庄一样,是自己想追求的吗?

当然,个体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受害者,体系问题不解决,很多个体是没有资源对抗的。

但是,哪怕在这样的环境里,有选择么?答案是,永远有。

今年5月,我会组织一个来日本的文化教育游学团,同在日本生活了20几年的诺友们,和日本本地人一起“透视日本”,看日本的社会、文化、教育。我们的导游有教育学博士,有在日本工作多年和创业的女性,有在日本政府工作多年的日本人家属,也有在日本养大孩子的全职妈妈。资深诺友将讲述他们的孩子选择不同的教育路径和他们的亲身体会。

下面海报可以了解详情和报名。

欢迎联系info@yinuoli.org咨询详情

接下来的夏令营,面对在日华人6岁到12岁的孩子们,当然也包括想带孩子来日本过夏天的朋友们。夏令营的设计,也和我观察到的在日本教育的优势与问题有关。华人的孩子怎样学到日本教育的好内容,同时也不为短板所困?夏令营会以中文和英文为主,教师们是北京一土学校的老师,在日外教和艺术教育专家共同组成的团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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